BM的衣服只有一个尺码,“One size fits most”。但这是一个苛刻的尺码,只有很瘦的女孩才能穿进去。成为BM女孩,就好像进入了一个很exclusive(排他)的圈子。那意味着什么呢?除了瘦,或许还有年轻,如果用YouTube博主拖长了声音强调的,就是“so so cute”(太太可爱了)。
为了把自己塞进那件衣服,女孩们做出惊人的牺牲,这背后关系到的实际是我们应该如何定义美。
把自己塞进那个尺码,女孩们如同中彩一般开心:“我能穿上这些衣服!”
一脸稚气的初中生成群结队进来,穿着校服,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在店里窜来窜去,有时候还会一惊一乍:“这个真好看”、“XXX穿过这件”。
这是一家位于上海安福路的BM线下店。瘦瘦的少女们,穿上色彩浓烈的格子裙后,如同正在吐出花朵的植物。还有50多岁的阿姨,穿着和初中生同款的BM小短裙,从容地走进试衣间。有些狂热爱好者会从早逛到晚,一次试十件,她们出了试衣间,又拿十件重新排队,循环三四次,直到华灯初上。
很少有一家服装店,时髦、苗条的女孩密度会有BM店里这么高。哪怕带着口罩,她们的眼妆也一丝不苟,夏季的短裙或短裤下是一双灵巧的腿。对于她们来说,BM不仅仅是那个卖格纹包臀半身裙的意大利品牌,它更是那个“One size”。
很多年来,在世界各地的BM门店里买衣服,女孩们都会看到一个长方形木制标牌,上面写着一行字:“One size fits most”。这是一个苛刻的标准,只有很瘦的女孩才能穿这个尺码。标牌摆在试衣间里、柜台前、模特旁,如同公路上的警示牌,命令式的口吻无时不刻不在提醒走进门的购物者们:这就是标准。
符合这个标准的女孩被称为“BM女孩”,也就是很瘦的女孩。在中国,“BM女孩”大部分聚集在小红书上,假如你搜索这个名词,很快会跳出一个“BM女孩身高体重表”。
按照这个标准,完美的身材比例要求“身高165cm,体重只能有47kg”,而一个身高158cm的南方女孩,体重低到41kg才算合格。这是一个如同实验数据般精确的规定:上下身比例,腰围、胸围、大腿围等等。
用一个医生的眼光看,这是一个有害健康的标准。但这条小红书的笔记点赞数是2.3万,有1.2万人收藏。如果能把自己塞进那条腰围60cm的格纹Cara Skirt,或者胸围60cm的螺纹针织短上衣,BM女孩们会如同中了彩票一般开心:“我能穿上这些衣服!”
面对这个“One size”,即使是周玮,也会感觉到压力。作为店员,周玮总是忙忙碌碌,帮着客人找东西,回答她们的问题。她自己也穿着BM标志性的上衣和短裤,留着长发,拥有一般女孩梦寐以求的身材。
她的很多同事都是模特,身高180cm,醒目的笔直的长腿,以及隔着口罩也能看出的姣好眉眼和白皙皮肤。周玮自己也拍过BM的模特图:相对于普通人,她的腿已经够细了,但和其他模特的腿比较,还是显粗。关键是,BM的有些裤子,大腿紧到连她都勉勉强强才能穿进去。这很容易挫败一个女孩的自信:我竟然穿不了那么多小姐姐都可以穿的漂亮衣服。
周玮亲眼目睹了BM是如何流行的。有一段时间,会有网红来到店里,霸占一整个试衣间:她们扭动身体,摆出各种姿势,摄影师隔着试衣间外的柜台拉开三脚架,用巨大的单反旁若无人地拍Vlog。试一件衣服就拍一次,有时会待上3个小时。网红们的表演有时会让围观的人感到尴尬,周玮也时不时会闯到镜头里去,网红团队会对她说:“你们管你们的,不要管我们。”
偶尔还会有更有名的美妆博主来店里,她们身上浓缩着人们对女孩外形身材更苛刻的要求。一个工作日的夜晚,一个这样的博主来到店里。那时疫情还没结束,店里人都三三两两带着口罩,她却敞着脸:单薄白皙的瓜子脸。在微博上,这个姑娘有百万粉丝。她比起照片里显得更瘦,背着爆款名牌包,化了全妆,艳丽红唇在慵懒的夜晚显得过于隆重。
变得更瘦,成了这些女孩进入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周玮经常在店里看到的场景是:身材姣好的年轻女孩忐忑不安地说,不知道穿不穿得下,希望能穿下吧。或者,她们怯怯地告诉朋友:我这么胖,不该来这边。也有些女孩对同伴开玩笑:你看周围的人,别来丢人现眼了。
“抱着这样的预设来买衣服是不对的。”周玮说。
穿进那套很瘦的衣服让她们变得自信,“so so cute”
长久以来,流行文化和市场经济塑造了我们的审美。而对于女性来说,瘦位于这种美的核心。这种美看起来更“现代”、“个性”、“性感”,但其实也更单一。我们找到了女权主义者李思磐。她一直关注性别平等,在她看来,苗条的苛政其实也是西方文化全球化的结果:这看上去是女性对美的觉醒,其实是对女性的“男性凝视”开始变得苛刻甚至放肆。她引用的是学者Susan Bordo的理论。
第一次买BM的衣服之前,尹雪觉得自己不够自信。
她很瘦,身高163cm,体重才80斤左右。有时拍试衣间的照片,需要用夹子夹在衣服后腰两边才能合身;生病去看医生,医生多半会问她:你怎么这么瘦?身体有没有问题?还有女孩子发出真心地赞叹:“哇,你好瘦。”但这些都没有让尹雪兴奋,她觉得自己的身材“其实还好”,因为她身边还有160cm但才70多斤重的女孩。她心目中理想的女孩“应该要高高瘦瘦的”,她觉得自己不够高。
考上戏剧学校,加深了她“一点点的不自信”。她是从一千多个报考者里脱颖而出的50人之一,但开学第一天,她立刻被淹没在更高更瘦的同学之中。那天,她专门挑选了一套背带裤和T恤,还化了妆——因为是初学者,手法还有些粗糙。进了校园,她环顾四周,满眼都是时髦瘦削的女孩,有些女孩纤细得似乎能被风折断。
“什么样的身材是你觉得完美的? ”
她迟疑了一会儿说:“170cm高,95斤重吧。”接着又再次肯定这点:也不能瘦得太过分了,95斤。
如果看照片,尹雪是个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的姑娘,但现实中的尹雪很内敛,她习惯穿那些有些宽松的卫衣和大衣。这些衣服剪裁简单,面料不错,看不到花纹或边料装饰,符合她那“一点点不自信”。
直到她在泰国第一次穿上了BM的衣服。那是在泰国旅游的时候,她去逛了BM在曼谷唯一的门店。这家店没有单独的门头,淹没在购物中心的各类品牌中。店里品种不多,很多热门的款式都没上架。尹雪挑了鹅黄和浅绿的抹胸,一条短裤和一条裙子。这是尹雪从来没有尝试过的颜色和款式,站在穿衣镜前的瞬间,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很特别了,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好像少女了一点,自信了一点。”
这正是BM品牌的核心,它的基础款大都是紧身的针织衫,露出一截小腹和锁骨,未及膝的包臀裙亮出少女笔直纤细的腿,面料不讲究,图案和配色却有独特的调性,这一切能明确而又克制地展示女孩们性别的美。她的男友也模模糊糊地觉得,BM的衣服很衬尹雪。但看到裙子的下摆,他会嘀咕两句,这也太短了。
能穿上BM意味着什么?除了瘦,或许还有年轻,如果用YouTube博主拖长了声音强调的,就是“so so cute”(太太可爱了)。很多女孩心中总会有另一个更期待的“我”,或许更美丽、或许更外向。而且她们认定,那一个“我”会更受欢迎,更招人喜爱。
黄韵萱和尹雪一样囤了不少BM的衣服,零零总总有50多件。对她来说,穿上BM的衣服,让她感觉自己又变年轻了。
年轻时在美国读书,她曾穿过BM。回国后成为一个职业白领,她的日常打扮切换成OL风——衬衣、穆勒鞋和oversize的西装外套。平日里,她留着齐肩的浅栗色短发,戴造型精致的耳环,背香奈儿的包。即便旅游,也是碎花疏落的连衣裙,显得很雅致小众。
但走到20岁的尾巴,她决定重新穿回BM,这个决定源于一条粉格裤。那是饱和度很高的芭比粉,“完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穿这种裤子?”疫情期间,买BM的姐妹们拉了一个群,专门“蹲上新”——出了新款大家会奔走相告,然后一起蹲守抢货。在姐妹们疯狂种草下,黄韵萱很快莫名其妙觉得“这个粉格裤还是挺好的”。
在国内再次看到这些衣服,她心中有些嫌弃:裙子缝边走线歪扭,瑕疵和线头肉眼可见,化纤面料摸着轻飘飘,和她喜欢的价格不菲的小众设计师品牌比起来,实在显得太廉价了。
但BM穿上身的那种感觉她无法割舍,那些衣服仿佛轻声地告诉她:“你还很年轻。”为了搭配BM,她买了七八双匡威,香芋紫、草莓粉、柠檬黄,都是冰淇淋色。黄韵萱很多年没买过平底鞋,这种如同踩在软泥上的脚感让她可以短暂地从高跟鞋里的职场女人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疫情过后的初夏,黄韵萱去理发店剪了刘海。上班后一直从前中分发,露出额头,显现出办公室需要的干练。剪发后空气刘海很温柔地拂过额头,更适合穿针织衫的自己,她显得柔和了许多,这让黄韵萱更加喜欢。
重新回办公室,同事们和她开玩笑,怎么疫情回来,她年轻了好几岁。
“为了减到BM体重,要在XX天只喝水不吃饭”
尽管我们经常谈论包容性和多样性,但女孩们的外貌焦虑从未停歇。为了瘦下去,她们可以做出很多惊人的举动。00后女孩林晓晨记得一次聚会,吃完晚饭,一个女孩语气寻常地说:“我要去卫生间吐一下。”所有人都拦着她:“别去啊,对身体不好。”她仍然坚持离开了:“我一定要去,我不能长胖。”那时她的眼睛已经因为长期催吐有些发红。
“她真的很胖吗?”我问。
“没有,她和我差不多。”林晓晨个子高、骨架大、曲线分明,但绝对和“胖”搭不上关系。
“胖”的定义一点点变得很宽,只要女孩体重在50公斤以上,都可能被划入“胖”或“微胖”一类。穿衣的目的只剩下一个:显瘦。
有多少BM女孩,大概就有多少女孩为自己的身材感到焦虑。少女的成长,是靠一次次自我的觉醒和对自卑的超越完成的。这个过程往往很孤独,有时候,一件衣服能够帮到她们。成为BM女孩,就好像进入了一个很exclusive(排他)的圈子,只有极少数人能经过那个“One size”的筛选。这里的女孩美丽、骄傲,但也封闭。
在小红书的一条笔记下面,一个女孩分享了自己为了成为BM女孩而疯狂减肥的故事。2个月,她从115斤减到了85斤。“这里面的泪水、汗水、难过,想要放弃的种种情绪,我都熬过来了。”她不支持节食,而是会一天吃3颗“断油糖”。那是一种奇怪的粉红色的糖果,小红书的笔记上时常会出现这类成分不明的微商产品。
这和流行的节食减肥法背道而驰。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年轻妈妈为了“快速减肥”,用的是基本不吃晚饭的办法。到了后来,“胃都饿小了。”从114斤瘦到了100斤。她没有见好就收,又花了一个月,减到了90斤。这个过程并不轻松。吃饭太少,有时晚上会失眠、心悸、焦虑,脱发,她靠着额外补充维生素B对付了过去。笔记的最后,她很兴奋地写下了结束语,“夏天快到了,希望大家都能瘦成整条街最靓的BM女孩。”
她分享了一张自己穿着BM风格裙子的照片,黑色T恤,紫色格纹包裙紧紧贴在身上,没有一点赘肉。
这样的办法并不适合所有人。评论中,有女孩问“你的例假出走了吗?我少吃一次主食例假就不来了。”还有女孩因为节食,免疫力下降,身体各种出问题,着急地问:“我应该买哪一种维生素?”
还有很多复杂的减肥法。有个形容自己“穿上BM风的衣服就是车祸现场”的女孩,立志要从110斤减到85斤。她减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曾经尝试过各种办法,有些已经风靡多年,比如苹果牛奶减肥法——两天只吃苹果和牛奶,号称可以瘦3到5斤,她5个苹果吃一天,吃到反胃恶心,第二天又只喝1000毫升牛奶,晚上饿得睡不着。最后的效果似乎是值得的:她2天瘦了4斤。
被医生诟病的黄瓜鸡蛋减肥法,也出现在她的分享页上,据说可以“一个星期瘦20斤”。这种办法要求每天只吃三个黄瓜两个鸡蛋。不少尝试过的人在评论区热火朝天地分享心得,有人真的2周瘦了14斤。让人惊讶的是,无论是黄瓜鸡蛋法还是苹果牛奶法,都有几千个女孩收藏。
连续一个星期,她都在小红书上分享自己的饮食,量少得有些可怜。早餐是绿豆汤加上六颗水饺,中午鸡肉沙拉加上凉拌黄瓜,晚饭有时候不吃,有时候吃一点饼干。
分享了一个星期的食谱后,这个女孩没有再更新,只是发了一张站在冰箱前的照片,她梳着双马尾,脸和头像比起来尖了不少,笔记中言简意赅写着“瘦了好看,好看真的有用”。
一次“超级恐怖”的开业
BM是一个非常轻巧的小众品牌,在全球范围内只有几十家门店。根据《金融时报》的报道,BM 2017年的收入为1.25亿美元。而在2018年,它的收入达到3亿美元。这不是一个多么出彩的数字。最初,它只是意大利的一家服装工厂,为了节省成本,它所有的衣服只做均码。
后来,它进行了一个扩张,把店开到了欧洲之外。很难说它的“one size”是什么时候开始深入人心的,但在外界看来,它的成功恰恰得益于“one size”策略。
在中国,很少见到它们的硬广告。社交媒体上,他们发布的照片有专业模特、时尚博主和普通的BM女孩。照片通常是街拍,带着精心修饰过的随意感。无一例外,模特们身材都单薄、轻盈。她们清一色小巧的脸,短裙下露出没有赘肉的长腿。看到这些瘦姑娘,同龄人给她们的形容词,通常是“cool”(酷)和“style”(有型)。
对于女孩们来说,BM一直保持着高冷和神秘。它在中国开店的消息很早就在女孩中流传,但是在哪开?什么时间开?一直被严格保密。
2019年9月的一天,尹雪见到了一个“超级恐怖”的开业。那是一个临街的不起眼的门面,大概两三百平的卖场里全都是人,到了人挤人的程度。尹雪觉得“特别震撼”。10个试衣间前排起长队,很多女孩手里都抱着10件衣服,她们要在这个逼仄的空间排上两三个小时。
BM店的一楼基本上没有摆货,人都集中在二楼。头顶裸露着黑色和白色的通风管道,黑色的柱子大致分隔出货品区域,几个肌肤雪白、细腻光洁的外国姑娘,穿着BM短小的上下装,在店里巡游。和她一块去店里的男朋友转头问:“怎么这么多人?”他实在难以理解,一件衣服而已,女孩们为何如此狂热。
他帮尹雪排队占位,忍不住再次嘀咕,“怎么这么多人?”
为了到BM店里工作,开业那天,周玮甚至刻意安排了一次邂逅。这个机智的女孩知道BM喜欢在路上招店员,她为此专门穿上BM标志性的上衣和短裤,去安福路逛街,结果真的被BM店的外国老板相中。
“在Brandy上班还是一件挺独特的事情,比如说别人看到你,他们都会说:啊,你在这边上班啊。”这意味着她的身材经过了筛选。
周玮在进国际高中读书前,周围的男孩们总喜欢拿女生的身材开玩笑,她被嘲弄的点集中在“平胸”,这让她很自卑。穿上BM设计活泼明快、被各种YouTube博主反复强调“so cute”的衣服后,她发现了自己身上作为女性的美丽,这让周玮很骄傲。
但她也有一丝负疚:“我知道很多人穿不进(衣服)。”
拒绝BM的女孩:大家对body shame不敏感,让我还是挺难过的
并不是所有女孩都愿意接受他们的标准。
学新闻的朵拉之前从没关注过BM。疫情期间,她待在家里没事,在抖音上刷大码博主的视频,通常的主题都是:120斤,微胖女孩能不能尝试BM?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感觉好像为了一件衣服,你要硬生生把自己塞进去,而且塞进去了,你还要跟全世界宣告你能塞进去。”
她花了一两个小时,即兴拍了条关于“穿衣自由”的视频发到抖音上。朵拉没想到她的视频会引起潮水般的围攻,很多都是十多岁的初高中生,核心观点是:“是你穿不进去,所以才酸。”
朵拉见过世面,在学校时,她就众筹去肯尼亚拍艾滋病纪录片。她还当过海岛体验师,毕业后开始做宝石生意。这些妹妹的发言让她觉得有些好笑,“不就是一件衣服吗,有什么可酸的?”她又发了一条视频反驳一些评论,最近还打算拍第三条。“大家对body shame(身材羞辱)这么不敏感,让我还是挺难过的。”
当看到有女孩说“在XX天只喝水不吃饭减到BM体重”时,林晓晨也感觉很愤怒:“我气到睡不着觉。”林晓晨曾经在各种社交平台上,看到过不少“体重表”,比如流行过的“标准体重、美丽体重、模特体重”对比图。林晓晨对这些还能接受,但这个“BM体重表”击穿了林晓晨的底线,让她“火冒三丈”。
那天,她折腾到凌晨,噼里啪啦地打了几百字的笔记,发到了小红书上:“不要做BM女孩,做你自己就可以了。”她带着孩子气地对我说,她做完这件事“气就消了。”
在她看来,这已经不是一件S码衣服的事情了,甚至也不仅仅关乎一个品牌。为了赢得社交平台上的褒奖,这些女孩努力穿进一套尺码明显偏小的衣服,这件事情她觉得不对头。
成长的孤独和痛楚,林晓晨的体会比周玮和尹雪要深。她知道那些女孩的身材焦虑,也知道她们“80%的人不会跟自己的父母说这种事”,需要有人引导她们,告诉说你可以不用这样。
林晓晨从小体型偏胖,体育课跑步,她身上的肉会不受控制地晃动,这会引来同学们肆无忌惮的指指点点。当时的林晓晨,几乎陷入绝境。逐渐积累的焦虑让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晚上无法睡觉,白天上课又难以自控地打瞌睡。她的老师十分恼火,把她座位调到了第一排的正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她“不要脸”。
林晓晨成了“问题少女”。她开始讨厌自己,觉得自己哪都是问题。可是,“我没做什么啊,只是爱睡觉而已,然后不是特别爱听讲。”20岁的林晓晨至今也无法完全理解外部世界的恶意。这段经历实际上现在还在影响她,以至于“前两年其实还有一点点不喜欢(自己)。”
她偷偷在微商上买了减肥药,藏在口袋里,每天早晚背着父母吃一粒。一个月后药吃完了,体重并没有减轻,她也没有敢再买——现在想想,这或许是件幸运的事,那些可疑的药丸还没有对她的身体造成伤害。
走出这段阴影用了很长时间。初二那年,林晓晨出国读书,摆脱了从前的环境,她似乎重新抓住了一些依靠。那时,她因为和朋友吵架,茶饭不思,两个月体重掉了快20斤,身体眼看着小了一圈,裤子从16码到了8码,腰线明显起来,这算是对痛苦的一种补偿,但代价沉重,让人心疼。
不管怎么说,对林晓晨而言,这是一个反思自己的契机。
见面那天,林晓晨穿着黑色的睡衣风衬衫,黑色阔腿裤子,斜挎亚历山大王的黑色小包,白色厚底鞋,走路带风。一头长卷发带些红色,绯色眼影正好和发色呼应。鹅蛋脸,眼角微微上挑,嘴唇丰满,你很难在这个声音爽朗的女孩身上,找到那个身体臃肿、面色黯淡少女自卑的影子。
“即使你是一个胖姑娘,走在路上,旁人看你也就零点几秒的时间”
“男性凝视通过消费市场和劳动力市场双重的限制,变成了刚性的要求。”李思磐认为,很难苛求女孩,让她们去和社会对抗,这不是单单靠个人内心强大就能做到的,除非努力去开启一种能让女孩们强大的文化,至少从舆论上保持对“body shame”和性别歧视的批判,还需要不断推进反对就业性别歧视的社会工程。
她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时尚杂志编辑,负责商业类女性的专访。原本李思磐认同这个工作,是因为领导都是五十岁以上的女性,她期待的是没有歧视、骚扰和玻璃天花板的环境。但是,当她去拍摄和专访了一位非常有气质的海归公关创业者时,执行主编给出的评价是:“太胖了,太雄心勃勃,不够优雅。”即使这位董事长的身材在BMI正常值内。
这套审美体系在国外已经运作了很多年,商家们需要不断地告诉女孩,你就是不完美的,女孩们时刻都能听到一种声音:你还不够好,来让自己变得更好吧。他们依靠这样的欲求不满卖货,创造需求。
有一段时间,李思磐的体重也给她造成过麻烦,譬如关节的压力。她对着YouTube的视频学会了四种泳姿,加上饮食管理,成功减掉了20多斤,然后就出现了平台期,她没有继续要求自己瘦下去,一是觉得体重变化太大也许会有其他健康风险,再说她有很多定制的漂亮衣服,不舍得再瘦下去,又要花钱添置。
这背后关系到的,实际是如何定义美。
对于BM来说,它提供了一个“One size”的标准。我们尝试给BM发了邮件,但没有得到回复。对于这个标准,在世界范围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跳出来批评。youtube上,输入Brandy Melville,播放量第一的视频就是讲述BM如何给年轻女孩带来身材焦虑。
而早在2013年,美国圣克拉拉高中的Sophia Kakarala写了一篇文章,主题是“one size让少女们倍感压力”。赫芬顿邮报2014年登出了一个18岁女孩给BM的公开信:我很喜欢BM,但我穿不下你们的衣服,考虑考虑我们这些微微丰满的女孩可以吗?
BM几乎从不回应。只是在2014年,几年没有在媒体上露面的CEO Jessy Longo接受了采访,简单解释了几句:“我们能满足多数人,但当然不可能满足所有人,……如果另一些人要找其他东西,是可以找到的,比如可以买到包。”的确,BM店里并不缺少宽松的长裤和卫衣,只是大家趋之若鹜的都是那些小小的裙子。
女孩们试图找到自己的答案。尹雪仍然会对自己的某些不完美介意,“我小腿有一点点肌肉,就有一点点不直,我感觉。”但她也同意健康最重要的看法。“只要没有上镜需求的话,不需要太瘦的,对吧?”
朵拉很幸运,她很早就能无视旁人的目光,我行我素。朵拉知道有些男生会在背后议论,“说你胖啊或者怎么怎么”。女同学有时也会攀比,谁的腿细,谁的腿不够细。但朵拉并不在意,她从来不称体重,也不量体脂率。她喜欢户外运动,皮肤是那种有光泽的小麦色。在国内还没有健身博主时,她就开始练腹肌,后来马甲线和 “举铁”开始流行,朵拉曾经被嘲笑的身材成为别人艳羡的对象。
“任何身材总有到了被羡慕的一个阶段,不应该很单一地去审美、去抨击。应该去包容所有的身材,接受自己,自信地展示,不会有任何问题。”
林晓晨到英国独立生活那段时间,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她发现在成人世界里,“别人都很忙,没时间关注你”。而之前,即使脸上长了一个痘,也会成为这个少女心头天大的事,她会感觉全校都会盯着你那颗小痘痘。
现在,林晓晨经常用她的“零点几秒”道理开导朋友和自己:即使你真是一个胖姑娘,走在路上,旁人看你也就零点几秒的时间,然后,那个人就消失了,这零点几秒的事情也就消失了。能讲出这样道理的关键是,林晓晨现在觉得,“不管怎么样我很ok,我喜欢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