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宏旺用了十年时间,才向别人解释清楚自己创业究竟在做什么。
从国企辞职,再到北大MBA班结业,2008年他开了国内第一家碳中和咨询公司“凯来美”。身边的同学对此一知半解:“做碳?二氧化碳还能买卖?”、“当煤老板?”
到了2021年,世界颠倒。
一些陌生人拨通姬宏旺的电话。他们中相当一部分是从房地产、在线教育行业离开的失业人士,通过查询工商信息,才顺藤摸瓜找到这家国内最早成立的“碳中和公司”。
这些人的问题相当粗浅,但都会抛出一个核心关切:“碳中和,没从业经验的普通人怎么创业?”
一些恭维的电话也接踵而至:“你太牛了!十几年前就干这件事了”、“你可算熬到了。”
碳中和,就是通过某种抵消方式或者完全停止排放,来实现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的净零排放。简单说,就是排放的碳和所吸收的碳相等。它的原理看似简单,但其中涉及的碳排放管理、碳补集技术、碳普惠等概念等,对大众仍是陌生地带。
中国2030年碳达峰、2060年实现碳中和的目标,如今几乎家喻户晓。去年10月公布的双碳时间表和路线图,更是展示了顶层设计的决心,碳中和概念很快热到发烫。
“2021年以来,没有一家机构不在看碳中和。”一位一级市场投资人对36碳表示。
一个碳中和明星项目的创始人与投资人的会谈,从早上八点持续到晚上十点,连续十天。一些投资人听完表示,“我们看不懂,要回去再研究一下”,而另一些投资人则在半懂不懂之际给了创始人反馈,“我们投,你快离开北京,别再见其他人了”。
互联网大厂也旗帜鲜明。百度、阿里巴巴、腾讯前后脚公布了碳中和目标,2030年实现碳中和的同时,分别都提到要带动商业生态伙伴一同减碳。如此大的工程需要决心,36碳获悉,一家互联大厂CEO对碳中和目标的投入预期,超过了百亿。
有碳中和咨询机构告诉36碳,一些想急切抢下“行业碳中和首家”名号的企业,给钱相当爽快,没谈几次,数百万的合同费已经到账。他们甚至收到过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碳中和墓地”、“碳中和公园”的项目:“公园种了很多树,本来就是负碳,何来中和?”
有公司为了在同行里争第一,简单找机构算出碳排放量,再花钱买点碳汇(指将植树造林、植被恢复等从大气中吸收二氧化碳的过程量化为一定指标),就对外宣传达成碳中和。“可能开发布会做宣传产生的碳量,比原先抵消掉的还要多”。
2021年4月,港交所一家主业是建筑工程承包的上市公司,把名字从“比速科技”改成“中国碳中和发展集团”,股价旋即从谷底爬出,大涨九倍,借此还获得了总计4亿港币的两笔融资。
“碳中和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一位从业者感慨。
很难想象,在一年多以前,这还只是一个乏人问津的小众行业。
01、从水下到水面
烈火烹油的景象之前,是“碳圈”人漫长的黑夜。
在国内,帮企业做碳排放数据核查、制定碳中和体系制度、环境权益开发等等,都被纳入碳圈的业务范畴。
“做碳的人几乎是拿着行业里最低端的收入,一个字,熬”,“非常辛苦,非常寂寞”。姬宏旺还记得,公司第一次去做“绿色办公”培训,讲台底下的人满脸疑惑——“办公为什么是绿色的?”
晏路辉也有同样感受。2010年,他离开英国最大的碳咨询公司,回国创办了碳管理公司“碳阻迹”。彼时国内市场寡淡,团队花一年半开发出来的碳管理软件,兜售了一圈,一单都没卖出去。连续两年没有收入,他一度做好了关闭公司的准备,找工作的简历都准备好了。
国内的碳管理行业兴起于2005年的《京都议定书》,这也是人类数百年工业狂奔历史上,首次对排放二氧化碳温室气体做出限定。不过,在这一发达国家主导国际减碳规则的时代下,国内的“碳圈”一直处于混沌状态,也未得到官方认证。直到“双碳”目标颁布之后。2021年年初,人社部才发布了“碳排放管理员”这一职业认证。
图片来自:国泰君安证券研究所
以光伏、风电为代表的清洁能源行业、辅助的储能行业、节能环保行业,都是碳中和时代下的利好的行业,双碳最直接受益的,还是碳管理行业——各行各业的降碳,都需要碳管理行业的辅助。碳圈资深专家汪军在《碳中和时代》一书中预测,在双碳的背景下,碳管理未来会像IT行业,“成为每个企业的标配”。
“以前大家都在水下,现在一下子走到台前。”晏路辉说。爆单,让碳圈人进入到一种极度忙碌的工作状态。
晏路辉预计,他的公司2021年收入比前年翻了五倍,营收从千万级到达破亿的门槛。最早客户只有一些国外注重可持续的大品牌,从2021年以来,各行各业的头部企业都递了需求过来。
碳中和咨询服务和其他咨询服务没有太大差别,业务员们需要在全国各个城市的公司做碳排放数据的统计核查、以及碳中和方案的制定。姬宏旺公司的员工们去年下半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们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那些前来寻求碳减排的企业,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对于那些已经被纳入地方碳试点、或者已经/即将被纳入的全国碳交易的八大行业公司(石化、化工、建材、有色、钢铁、造纸、电力、航空),高碳排放是原有商业模式的阿喀琉斯之踵。这些行业的碳排放几乎是其他行业的数倍,不主动考虑降碳,就面临着高额罚款,履约迫在眉睫。
另一类则是为了争取大品牌订单的供应商。苹果此前提出要2030年实现全面碳中和的目标,为了跟随比尔·盖茨,微软是一众互联网公司当中最激进的,甚至提出了“历史碳中和”的概念,到2050年,要把公司成立75年来排放的碳一把子消灭。
这些品牌自身激进的碳中和压力,层层导向了背后错综复杂的供应商体系。
CDP(Carbon Disclosure Project)是全球最大的碳排放数据披露平台,从高到低分为A-F数个等级。有行业人士告诉36碳,欧莱雅在内的国际大品牌从去年起已经对几百家的供应商下了最后通牒,需要在2030年达到CDP评级全A。
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达到最高A级别的公司,不仅需要制定科学的碳目标,在实际运作中使用可再生能源,还要做出内部碳定价、投资低碳产品创新等等。2021年达到A评级的中国内地企业,只有中国移动一家,放眼全球也只有2%的公司挤进了A级名单,F评级还是占了大多数。
需求是迫切的,供给却相当匮乏。对于爆单的碳圈公司来说,找到人才,并抓住他们,成了碳中和事业的第一步。
林平的猎头公司去年下半年起陆续收到了数个“碳中和专家”的需求,其中还不乏阿里云、腾讯、高德、百度等互联网大厂。为吸引人才,甲方公司给出不低的内部职级,对于资深者的薪酬甚至不设上限。
定多少价,直接取决于候选人的项目经验。“一般是三年一个价,五年的又是另外一个价”。有行业人士向36碳估算,有五年项目经验、拥有硕士学历的项目经理,月薪能到5万左右,项目分成比月薪更高,“年薪百万基本不是问题”。
但要在碳圈里面找到从业五年以上的人,并不简单。迫切的猎头们发动薪酬攻势,不需要浪费时间试探之前的工资水平,直接甩出“工资翻三倍”的条件。
除了委托猎头,有的碳圈公司直接从客户方下手。一家碳中和咨询公司创始人告诉36碳,在与某互联网头部公司合作了一个颇为成功的个人碳账户项目后,几乎把这家公司中对接的整个团队都给挖了过来。
老牌碳中和咨询公司“中创碳投”的创始人唐人虎也不止一次接到过猎头的电话。为了应对外界的疯狂挖角,2021年他把公司人员规模从200 迅速扩容到300人。
姬宏旺也给员工涨了一波工资,并成立13年来首次开启了持股计划,“现在人特别不好招,未来要做事,从现在开始培养人来不及”。
用钱买时间是一种自然的选择,但圈子就这么大。《碳中和时代》一书中提到了目前国内碳圈人才紧缺的难题:中国真正了解碳中和并且从事与碳有关工作的不超过一万人,而能带领团队独自做完整碳规划和管理的,不超过一百人。
碳中和元年来了,业界在定碳中和目标、寻找碳中和方案、储备碳管理团队之余,一些难以避免的混沌也接踵而至。
02、混乱与混沌
“几百块钱测一次碳排放数值,影响几千万的减排成本,恩格斯说过,超过300%的利润,‘杀头’都不怕。”对于碳排放数据造假事件,一位行业人士如此评价。
去年全国碳市场开市刚过两个月,行业内就曝出了第一例碳中和造假事件。根据内蒙古自治区生态环境厅的通报,鄂尔多斯高新材料公司通过篡改报告日期/标志号/编号、删除防伪二维码等方式,虚报了碳排放报告,阻碍了碳排放核查工作。
一般而言,控排企业自行完成碳排放数据核查后,生态环境部门会邀请第三方核查,无误后才会对企业发放碳配额。
配额就像“粮票”,如果手头的配额低于实际排放额,就需要从全国碳市场补齐,如果多了还可以转让。
有行业人士给36碳算了一笔账:一家年排放量达到1000万吨的高排放企业,如果能通过操纵数据,把排数据降低10%,以目前50元一吨的碳价计算,意味着能缩减五千万元用于购买碳指标的成本。
碳排放的数据大小,对应着企业运转成本的高低,对于强制控排企业来说,无疑是一项巨大的“诱惑”。
图片来自:国泰君安证券研究所
在大部分高耗能行业中,煤炭依旧是主要的热力来源。“卖煤的煤厂希望价格更高,含碳量越多越挣钱,而买煤的电厂希望少付钱,含碳量越少越省钱,双方对于含碳量的认定就经常不一致。”一位碳圈资深人士告诉36碳。
煤炭元素含碳量的检测流程是,由企业方连续一个月抓取样本,最终缩成一个样本送至第三方检测形成报告。
上述业内人士向36碳分析,这当中,如何保证取样的平均值,有较大的人为操纵空间。比如一车煤有2成好煤,8成坏煤,企业如果每次取样都从更好的煤堆中获取,第三方机构也很难核实。
而配合控排企业做认证的第三方,也有一些操作空间。前述行业人士表示,业内有一部分公司同时提供数据核算和认证双重的服务,“相当于既当裁判又当运动员”。一个项目的认证服务费不过几千上万元,但帮控排企业把数据调低一点,“几百万的利润都有”。
据36碳了解,类似的造假案例在初期还有不少,只是鲜少被公布。尽管目前惩罚机制还没有落地,第一例造假案例只是被约谈,但主导造假第一例的“中创智投”已经有大量员工流失,在行业内十几年的名声也备受波及。
那么企业做碳中和,正确的路径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一个指导性的方法论是“CRUO”——Calculating,任何一家企业必须要用科学的方法,清楚计算出碳排放;Reducing,尽可能减少自己运营过程中的碳排放;Engage,带领合作伙伴一起减排;O代表Offset,当企业有不可避免的碳排放,才通过购买CCER(国家核证自愿减排量)或者碳汇的方式抵消,实现碳中和。
“Offset”这个环节的标准也有待厘清。按照英国标准协会(BSI)的规定,要抵消碳排,简单种一片树林是不被认可的,而是要经过一个认证平台购买森林碳汇项目;购买完毕还有“注销”环节,表明这一碳汇失效,无法再转卖给别人;完成抵消后,还要接受认证公司的抽查,确认排放数字和对冲数字是否一致。
而国内现状显然与此距离甚远。
“政策的窗户打开了,喇叭都吹响了,但是门口这一条道没铺,大伙儿还在门里面。出来以后,向东向西,上了桥还是下河边,不知道。”一位行业人士对36碳说。
03、“碳中和”不是做公益
摆在眼前的惨烈事实是,第二次工业革命以来,全球平均气温涨幅已经逼近1.5℃,而人类环境能承受的最大底线是2℃——增加2℃,意味着上海和纽约就会被淹没。比尔盖茨也在一本书中量化了气候危害带来的风险,“一场比新冠疫情致命五倍的危害正在袭来”。
碳中和元年之后,国内已经行动起来。
一位地方招商局的人员告诉36碳,数个月前,某上市公司抛来橄榄枝,准备在当地斥资30亿元投建铜箔项目。项目方实力雄厚,产值和税收可观,但政府方面最终还是因为项目耗能和碳排过高,忍痛割爱。“(减碳)这是大势所趋,无法接纳”。
一家国内头部的新能源汽车品牌,艰难逼近了年销量十万台的大关,但公司一位中层私下向供应链感慨,选择用铝制车身虽然降低了重量,但相比其他厂商用钢制造车身,一吨铝的二氧化碳排放量达到了11.2吨,是钢铁碳排放量的七倍,“我们好像走到了历史的背面”。
电力、钢铁、交通等高碳排的行业,做碳减排十分合理,但为什么互联网公司也如此积极?此前的案例提供了一些答案。
支付宝的蚂蚁森林在健康码出现前,一直是支付宝内打开率最高的应用之一——用户通过步行、地铁出行、线上缴费等减排行为,在支付宝里养一棵虚拟的树,未来由蚂蚁“买走”,并在现实世界种下一棵真正的树。
蚂蚁森林的互动性也驱动用户更频繁地使用支付宝的其他服务,俨然已经成了互联网公司们最仰慕的流量入口。有行业人士告诉36碳,有互联网公司在寻求碳中和咨询的过程中,也多次提到了想要“再造”一个蚂蚁森林的想法。
最早切入降碳的公司,已经收获颇多。苹果公司2011年就在四川等地投建和投资了光伏站,目前它在全球的零售商店和办公室,八成电力都来自这些电站。而更重要的是,它们还为苹果制造了每年8%左右的投资收益率。
而在马斯克的个人事迹里很少被讨论的是,2020年特斯拉靠把电动汽车碳积分卖给美国的燃油车公司,赚到了15.8亿美元——是特斯拉当年总净利润的两倍。如果没有这部分收入,特斯拉当期将重新堕入亏损。
有行业人士告诉36碳,特斯拉之后,“蔚小理”(蔚来、小鹏、理想)三家公司去年开始效仿特斯拉,研究如何通过计算销售新能源车的减排行为来进一步变现。
另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是:曾一年巨亏18亿的摩拜单车,此前在广东碳市场里把用户一年骑行产生的减排量卖给了当地的钢铁企业,净赚了一百万。
特斯拉和摩拜的案例中,碳减排成为了一种新的财富流动判定指标,财富从高排放的传统汽车厂商/钢铁企业,流向了更低碳的电动汽车厂商/共享出行厂商。目前,全国碳市场只纳入了电力行业,未来还会再纳入其他的行业,这种基于碳排的财富流动、再分配还会延续。
“如果碳中和是孤岛,那就不可持续。”晏路辉说。换句话说,碳中和不是一种公益行动,它本身就是商业的一部分。
在经济环境如此不确定的当下,“碳中和”被市场视为最确定的方向、最不可错失的机会。值得警惕的是,那些非理性的、投机的故事仍在四处上演。
一些碳中和公司匆匆成立,另一些则在原来毫不相干的业务里加入碳中和服务。在天眼查中搜索“碳资产”,2021年以来就有六百多家相关公司成立。行业人士告诉36碳,这些公司里,有一部分是为了“圈”资源成立的。
一家新能源公司的经理也发现,这段时间,高排放行业的公司、碳资源管理公司对光伏电站、风电站的收购堪称“疯狂”,身边甚至有朋友放话,“就算资产不良也可以接触”。
2010年前后,高补贴令中国光伏行业产能急剧扩张,但随后萎缩的海外市场、凶猛的价格战,又把行业拖入产能过剩的漩涡,大量企业倒闭重组。当时最大的光伏企业、第一家登陆纽交所的中国民营公司无锡尚德,在成立10年后破产重组,昔日首富施正荣也从神坛跌落。
惨痛教训近在眼前,但哪里有红利,哪里就有逐利者。这样的故事,人们再熟悉不过。
拨开这些混沌,碳中和仍是广阔天地。“就像一头巨兽,看得见摸得着,它奔向你了,我们无法逃避。”
(文中林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