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来一次,可能还是会(上当)吧。”偶尔,诸暨纺织商人(化名)会回想起4年前那桩骗局。
2016年的夏天,据说是过去55年来最热。那个夏天,两个男人——倪林(化名)和宋伟(化名),用4笔购销合同,套走了她价值1200余万元的服装货物。
穆茜随父从商20多年,一直自诩做生意“谨慎稳妥”,但至今也没能看破这起精细布局背后的破绽。
穆茜不是第一个受骗者,也绝非最后一个。
从2015年起,诸暨、杭州、义乌、象山等地,30多家企业因类似套路被骗,利用纺织业“赊账接单”的行业潜规,倪林和宋伟仅支付少部分货款,最终造成这些企业经济损失1.1亿元。
去年,倪宋两人被诸暨警方抓获,但仍有企业负责人放话,要“继续找人”,要追讨迟迟未见的货款。因为,潜藏在倪林和宋伟背后的,是一个行骗超过20年的长三角“纺织杀手”张福铭。
日前,倪林、宋伟两人因涉嫌合同诈骗金额巨大,已移送起诉至绍兴市人民检察院。
“丢小甜头套大麻袋”
7月20日下午2点,47岁的穆茜坐在4楼办公室,为订单、工期和各类琐事挠头。她身着宽大连衣裙,一头短发愈显蓬松,只是眼神干练犀利。楼下的旧厂房里,逾100名工人正忙着打包刚刚完的防护服和棉衣、夹克。
穆茜公司车间
“你不知道,刚出事时那种焦虑,两边的白头发‘唰’地一下蹿出来。”这4年来,穆茜几乎一门心思都扑在还债上,直到近来情况才有好转。
她当然记着一切的始作俑者——两个一唱一和,刚接触就感觉“道行很深”的生意人——倪林和宋伟。
介绍人是穆茜的妹夫,宋伟是妹夫客户企业的查货员,一来二去搭上了线。
倪林宣称,手里有几个客户的大订单。双方一共见过几次。不好打交道的宋伟唱白脸,提要求,抠细节,扯出海外大品牌的虎皮作大旗;扮红脸的倪林看着倒是热情,处处替人着想,连杀价都有些温柔。
一开始,穆茜当然没被冲昏头脑。她专程去杭州考察过。宋伟名片上的头衔,是浙江泰艾妮进出口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倪林是常务副总经理。泰艾妮公司不小,在滨江租下整一层写字楼,各类供应商齐全,员工多数也是入行数年的老手。
2015年11月,双方敲定了一笔小订单。宋伟通过自己控制的另一家进出口公司——杭州嘉萌,向穆茜采购了价值45万元的7500件女士夹克。“合同约好的付款时间是交货后35天,结果款子提前好几天就到了。”这笔顺利交付发往韩国的订单,让穆茜的谨慎又消去了三分。
2016年1月底,穆茜又和浙江泰艾妮签了一笔小单。对方订购了12600件女装外套后,立马汇来了一半——40万元的订金。
两次大方的表现,让穆茜彻底放松,她立刻大批进料,开足马力生产。
梦寐以求的大订单很快到来。双方在一个月后连续签了两份合同,采购近30万件棉衣、外套,合同总价超过1200万元。倪林允诺,等前两笔尾款一结清,就用作这两单的订金。
签字前,穆茜特地查过中国出口信用保险公司出具的资信额度,显示这家背后的海外客户信用不错。倪林同样予以保证,两笔订单对方已经参保。
2016年7月,穆茜陆续发出大部分货物,但迟迟没有看到尾款。倪林一会推说,海外客商出了点小岔子;一会又保证,“明天”会有款项到账。
总价超过1400万的货款,迄今仍未支付。
赢了官司输了钱
遭遇类似骗局的,还有嘉兴人杨诚(化名)。
2015年8月底,他和杭州嘉萌走了一笔小单子。之后的1月间,他分两次与泰艾妮公司签订了超过1500万元的购销合同,“第一批是20万条裤子。催得很急,让我帮忙争取在当季拿出。”
年前,杨诚的一家客户退出,急着填补生产空窗期的他,由相识四五年的介绍人担保,并在泰艾妮1亿元注册资金等因素的加持下,没有加收“定金”,就开动了2500张缝纫机车。
其后几次验货、查厂,泰艾妮公司的员工都显得相当专业。倪、宋两人还多次提前打好招呼,给了杨诚不少过检的建议,“他们非常热情和专业,甚至连车缝都能讲出不少道道,让你感觉是真心来做生意的。”
赶在3月约定期限前,杨诚顺利发出3个集装箱的针织裤子。接下来的故事如出一辙,对方不断拖欠逾200万元的货款。
2016年4月的一个傍晚,要不是杨诚的布料供应商打来电话,他还被蒙在鼓里,“杨总,事情很严重,你来一趟……”
2小时后,在宾馆房间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杨诚看到了一张照片和几篇报道。
照片拍摄于一次饭局,有三位宾客——倪林,介绍倪林给杨诚认识的供应商,以及一名外籍华人。后者叫张福铭,正是几篇报道的主角。
在报道里,张福铭有另一个头衔,“纺织杀手”,上过他当的人,不在少数。
“我整个脑袋都是懵的。裤子已经全部发走,后面订的25万件摇粒绒外套,也已经做了5万件。”杨诚回忆说。
接下来的1个月,在先期投入逾700万元的资金压力下,暂停出货、联系律师收集证据、裁撤员工……杨诚用最快的速度断尾自救。
成本几十元一件的大码外套在国内鲜有人问津,他忍痛以几块钱的单价作了处理,库存的布料也用低价割让。
尽管如此,他还是亏损近300万元现金。
事发之后,杨诚也联系过河南、深圳等地的受害厂商。他听说,有身家上亿的老板血本无归,有无法面对的,甚至在办公室里自杀身亡。
杨诚咽不下这气,他想通过法院,要回属于自己的那笔钱。
当年8月,案子在杭州市滨江区人民法院一审开庭,杨诚要求泰艾妮赔偿损失。随后泰艾妮反诉杨诚,称其不履行合同义务,未按期交货,构成违约,杨诚公司的账号随即被冻结。
“开一次庭生气一次,对方律师甚至拿出厚厚一沓海外客户出具的证明,说因为我延迟发货,导致对方巨额损失。”一年里双方6次对簿公堂。尽管对方一拖再拖,杨诚最终获诉,但泰艾妮公司账下没有资金,他依然没能拿到一分钱。
这样的结果,他其实早有预计。
有很多企业资金紧张,难以承受高额的诉讼费用及资金冻结风险,在冗长的诉讼期内,最终与对方庭外协商终止合同。
杨诚更听说,有企业为了尽快结束,甚至在协商中私下赔付了动辄十数万元的费用。
受害企业超30家
出事后,杨诚断续打听到有同行受骗的消息。象山、义乌、兰溪……不少地方企业的损失近千万元。
2018年,诸暨市公安民警张峰第一次听说这个案子,当时,他调到经侦大队不久,刚处理完一起涉资亿元的传销大案。“取证的难点在于,服装企业间相互欠款是常事,而从倪林和宋伟入手,又很难查明货款去向,”张峰说。
经过长期摸排,2019年8月,倪林和宋伟相继落网。根据搜查到的合同与订单,自2015年后,受害企业名单超过30家。
受骗企业因此积压在仓库的大批成衣。
成立进出口公司后,他们的惯常手法,先是招聘一批人脉丰富的资深从业人员,通过他们确定诈骗对象。建立联系后,通常由倪林负责合同谈判,宋伟则监督其后的生产、验货。两人用小额合同或部分履行合同的办法,诱使国内企业签订大额加工合同。
为了持续行骗、避免债务纠纷,倪、宋几乎不到一年就会更换企业,重新开展业务。
“我有资源你有钱,不如你来开公司,我们帮你经营。”凭借这套说法,倪林和宋伟先后拉人开办企业,接连成立了浙江泰艾妮、增创、莹宇等进出口公司,自己只担任实际管理角色。
2017年后,由于频繁行骗,两人的诈骗区域逐渐从浙江,转移至福建、广东等地区。
而倪林本人的行骗经历或还要追溯得更早。天眼查显示,倪林曾于2005年成立杭州恒业进出口公司,担任法人。其后,恒业公司与多家服装公司曾发生合同纠纷案件。套路大致与穆茜、杨诚们的经历类似,只不过所谓的海外客户从某国换成了韩国。
受骗者中不止有成衣企业,也有部分原料企业。“其实就是两头骗,假装和原料公司建立长期合作,从而诱骗该企业以赊账形式给下游企业提供原料。”这样一来,原本需要全款采购布料、辅料的成衣企业,可以用更少的资金采购更多原材料。而倪林、宋伟正好可以借此骗取更多的订单产品。
浸淫纺织圈多年的倪林很能抓住企业主的心理。“一般采购商会把我们的利润压在8%左右,但他会多给一点。”杨诚还记得,谈判时倪林很懂得拿捏火候,既让你觉得占了便宜,又不至于因开价过优,让你产生怀疑。
即便拖欠了债款,他们也能用一套说辞为自己开脱。杨诚就认识一家本地企业,连着被倪林的公司骗了三次,“他把欠钱的锅都甩到上家公司法人头上,把自己描成受害者。然后作为补偿,再提出一个优厚的合同。”急着翻本的企业,往往会再坠陷阱。
杨诚自己也组织过七八家企业联合追债。“倪林二话不说,当面给其中态度最暧昧的一家打出几十万的货款,放话说只要不闹就能拿钱。”拿到钱的很快“收兵”,原本气势汹汹的“联军”被逐个击破,不了了之。
隐藏的“纺织杀手”
实际上,倪林和宋伟只是“代理人”身份。在与纺织企业签订大额加工订单后,所有的服装产品,最终都出口给外籍华裔张福铭及旗下的公司。
那么,张福铭是谁?
2008年时,江苏省进出口商会曾向会员企业发出过一份风险提示,称已陆续接到过多家企业投诉,张福铭用高价订单“诱惑”,在收到货物后便不知所踪。
据有关媒体报道,这个在网络上流传广泛的“纺织杀手”,至少从2003年开始,就以海外公司为主体,通过国内贸易公司或个人为中间商,在江浙沪等地以服装采购为名,骗取了近千个集装箱的服装产品运往海外,再低价销售获利。据《每日经济新闻》2008年的报道,当时,“6省市上百纺织企业卷入其中,约6.8亿元货款牵涉其中,数家纺织工厂追债无果,索赔无门,接连倒闭。”
2007年,一个账户为“fenghuabaidu”的注册用户,曾在知名外贸社区——福布外贸论坛上发帖。在《关于张福铭诈骗犯罪集团的一些线索和证据》文内,称张福铭是上海人,1955年生人。1998年因诈骗被上海市经侦总队通缉,同年偷渡海外。
其惯用英文名为Joe Zhang,妻子则于2006年出国。
钱江晚报·小时记者也在网上检索到一份落款为“张福铭”的自述,其中不少与“fenghuabaidu”帖子内容相吻合。其自称生长在上海,也曾努力成为一个成功的民营企业家,后和妻子先后移居海外。在天眼查上,也记录了多家由张福铭担任法人的企业,最早一家制衣企业成立于1993年,注册资本1000万美元,其妻子的名字也出现在了高管名列中。目前,这些企业都处于吊销状态。
张福铭在海外拥有MayFashions Corp.、Explore Trading Inc.、Nine fashion Inc.等多家企业,利用服装贸易中常见的“赊账付款”惯例,通过“代理人”,譬如倪林和宋伟这样的角色,与国内服装企业签订永远无法“结账”的采购合同。
即便有厂商发现上当,但已经出关的货物停放在海关仓库,这种方式会带来高额的仓储费,如果不能卖出,还需要支付一笔不菲的海运费才能运回。杨诚就听说,张福铭会借机提出低价采购的建议,在厂商无奈被迫接受后,再次赖账。
本该运往海外的货物被积压在仓库后,杨诚也接到过电话。“对方知道我积压了一批货,希望能用二折的价格回收。”杨诚忿忿地说,“都是一伙的,有人开公司,有人做中介,有人销赃。只要你还抱着想回本的念头,人家就要把你吃干抹净。”
有人去海外一边打工一边要债
第一次听说Joe Zhang的名字,是在出货后一个月。
久未收到货款的她,正好要去海外参展,于是联系了倪林,希望能去考察下对方企业。“我们很少打听进出口公司的客户信息,这算是行规,但我是实在有点担心。”倪林倒很爽快,马上发来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2016年8月,她第一次赴海外讨要货款。模样60来岁、富商打扮的张福铭亲自接待了穆茜,还带她参观了自己在当地服装公司集中街道的办公室和设计间。
穆茜在几十名老外客商和完备的公司体系中,被张福铭说服。他答应她,“回去之后一个礼拜,马上放款。”
晚上的饭局,张福铭偷偷把穆茜拉到一边,提出能否撇开倪林直接合作。看重生意规矩的穆茜很反感,拒绝和他进一步合作,“现在想想真是后怕,要是答应了,又被骗一笔。”
杨诚知道的几家企业,就因为贪图更高的利润,选择和张福铭直接合作,结果输得更多。
穆茜之后又去了两次海外讨债。最后一次她不仅没见到张福铭,还被对方报案后到达的警察驱赶下楼。
之后,她拿到过一张自己的货在张福铭仓库里被打包的照片。她特意向在海外的朋友咨询了贴在包装外的商标,是一家以卖“便宜货”著称的当地企业。
她明白,自己的货,被张福铭贱卖了,“这笔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去海外向张福铭追讨货款的人不少,张峰在调查时也接触过不少,但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其中一个受骗者告诉他,在张福铭公司附近的宾馆里,他们遇见过一个华人,“一问才知道,那个人几年前被他骗了,在那里一边打工,一边向他要钱。”
吃一堑长一智:按规矩办
张福铭身处海外,根据目前国内的司法程序,取证难度很大。对于张福铭的追查,相关公安机关仍在继续。
自从4年前张福铭的骗局后,杨诚砍掉了旗下几家企业,目前杨诚的工厂还有900多名员工。尽管无法恢复到昔日的规模,但断臂求生,帮他扛过了此后不少难关。
在这场骗局中,有企业倒下,也有不少和杨诚类似,重新站了起来。
自从2年前官司结束后,杨诚扔掉了不少当时搜集的资料,“学费也已经交过了,再陷进去也是无济于事。”
之后,他的经商风格,也在这几年有了大变,“以前一心想着做大做多,现在不会这样考虑。”如今有朋友找他希望合作,他一律要求必须按流程缴齐所有保险,否则再好的关系,也做不了生意伙伴。
杨诚曾拿到过一张倪林、宋伟的合作商名单。他按图索骥地给所有企业去过电,提醒他们赶紧停止生产,防止受骗。
结果,不少企业以为他是来抢客户的,相信他的人寥寥。
直到事发后,他们又打来电话,希望获知更多线索。更有人豪言,要把张福铭的钱骗回来。
“小骗子想和大骗子玩,趁早死心。”杨诚提醒道。